入越受降见闻

张子新

1945815日,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这是中国人民取得8年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也是100多年来中国人民第一次取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战争完全彻底的胜利。真是天铺彩霞地铺锦,华夏大地完全沉浸在喜庆和欢乐之中。云南边垂小镇 屏边县城,军营内外一片欢腾。

    一、入

   根据《波茨坦公告》决定,由中国和英国派遣占领军入越受降。北纬16度以北由中国部队占领,16度以南 由英国军占领。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包括滇军60军、93)司令官卢汉上将率部入越受降。驻防中、越边境云南省蒙自、屏边一带的184师奉紧急命令轻装出发,驻屏边县的552团为受降部队前卫团,从接到命令到出发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士兵连写家信的时间都没有,官兵们怀着自豪的心情和胜利的喜悦踏上了征途。

   抗战期间,国民党统治区的青年学生抗日救国热情很高,我17岁从 学校参军到了抗日前线,补入参加过台儿庄大战的552团,日本投降时我当兵半年多,在团直通讯连任文书。

   天公不作美,出发前下起了倾盆大雨,爬高山,钻丛林,经两天急行军,渡过了红河。渡河前团长魏瑛换上了黄呢子军装,扎上武装带,在队前讲话说:“弟兄们!我们是胜利之师,是代表国家、民族去受降,去缴日本鬼子的枪,我们一定要维护国家和军队的尊严,大家都换上新军装,振作精神,把胸脯挺起来”。官兵们一扫征尘,容光换发,精神抖擞,迈着整齐的步伐进驻日军重兵把守的越南老街、谷柳地区。转眼之间,一支胜利之师,扬眉吐气地出现在昔日不可一世的“皇军”面前,此时受降官兵们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豪情,而日本侵略者则成了丧魂落魄、无精打采的阶下囚,一个个灰溜溜地耷拉着脑袋忙着卷行李、腾房子、整理卫生,伙夫出来挑水也要先伸出头来探探是否有中国人在。

       552团到老街、谷柳后,立即把日军集中在投降日军住区,宣布纪律,只准他们规规矩矩,不得随便行动,只能说“是”,不能说“不”。投降日军与受降部队官兵相遇时必须敬礼,日军一般都很“遵纪”,也有个别不老实的。但他要受到惩罚。一天,参加过台儿庄大战的通讯连有线排班长黄士清带领两名战士外出查线,迎面过来两名日军军官,挎着战刀(当时还未解除武装)不敬礼就想溜过去,黄士清喝道“站住”!日军蓦的一惊立刻站住,他们在看中国人的一瞬间,眼睛没有一点光彩,本能的动了动嘴唇,像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黄士清训斥:“你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是中国人,你们是俘虏!”这时一个稍懂汉语的家伙说:“贵军光荣,我们可耻”,黄士清说:“你们不仅仅是可耻,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然后打个手势让他们走,两个日军敬礼后灰溜溜地走了。

       552团在老街、谷柳地区进行短期休整,恢复体力,补充装备和给养,部队发了新军装、皮鞋、钢盔,一改过去破衣褴衫窘状。越南物价比较低,中国币兑换越币比值很高,部队生活有了根本性改善,从过去吃不饱到吃得好,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崭新的风貌日夜兼程向16度线南下。

   由于铁路和桥梁在战争中被破坏,江河较多,又连降大雨,洪水泛滥,村庄一片汪洋,部队行动常常受阻。部队在日本投降前下发了大批美式通讯器材,通讯连器材多,骡马多,遇到江河,竹筏摆渡骡马特别困难,因此我们每天早四点钟前就得出发。9月中旬部队到达越池,日军第38军团从河内派汽车前去接运,一个校级军官把 车队带到552团团部临时休息处,举行了简短的仪式,魏瑛团长训话后,命令部队出发,日军军官向魏团长敬礼,并把他引上汽车,部队登车出发。我们通讯连5个排(1个有线排4个无线排),分乘4辆汽车,全团乘近百辆汽车浩浩荡荡地开进越南首都河内市。团部和直属连队驻市中心日军机关营区。侵略者用掠夺越南人民的财富营造了豪华的营房,营区宽敞整齐,设施很现代化,二层楼房,上下水,钢丝弹簧床,电灯电话,办公室里摆放着各种办公用品。

   河内是越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个繁华而美丽的大城市,除了为数不多的法国小洋楼和日本建筑外,大多数建筑与我国南方城市相似,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浓密的梧桐树和街心公园装扮着大街小巷,琳琅满目的橱窗,有轨电车来来往往穿梭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让人眼花缭乱。552团在河内休整3天,欢度了中秋佳节,连队每天准许三分之一的士兵外出购物、观光。

   后续部队93军到达河内后,184师继续向顺化、土伦推进,又经600多公里的长途跋涉,到达了目的地。师部驻防占都、顺化市,552团驻防土伦(岘港)市,其中第一营驻16度以南的会安市,我们通讯连驻士伦市郊空军基地。土伦地处越南中部海港,北纬16度线上,有海、空军基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也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有碧波万顷的大海,有繁华的市区,高大整齐的梧桐树枝叶相交,覆盖着延伸在海边马路,北距首都河内南距西贡均为600多公里,有铁路和公路相通。

   受降部队所到之处,到处是一片节日景象,侨胞们夜以继日地等候在站台上、道路旁,迎送一批又一批官兵,老街、谷柳的华侨到营区慰问,妇女为官兵洗衣服、洗菜,华侨团体派出精通中、越语的青年为部队当翻译。河内、南定、清化、顺化、土伦、会安等地侨胞搭起胜利彩门,建筑物上贴了欢迎标语,夹道欢迎的人群挥舞着各种颜色的旗帜。有的欢呼口号,有的欢喜得落泪,学生表演文艺节目,妇女们把花生、糖果和茶水送到官兵手中,把鲜花献给官兵。一些年老体弱行动不便的老人,为亲眼看看祖国的亲人,也让子女用自行车推着去欢迎受降部队,他们拉着官兵的手热泪盈眶久久不放。华侨、华人在越南各城市开设的琳琅满目的商店,展示了中国人民的聪明才智,使官兵们大开了眼界,也大大激发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

   二、受降

   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司令官卢汉上将命令,北纬16度以北的受降仪式,于19459月在方面军司令部驻地(原法国殖民主义者在河内修建的“总督府”)礼堂举行。28日上午9时,卢汉上将率司令部及警卫团举行升旗仪式,10时举行受降典礼。卢汉上将及参谋长马瑛、副参谋长尹继勋身着黄呢子军服,神气宇轩昂首入席就坐。卢汉在中,马瑛、尹继勋在左右,参加的来宾有:越南政府高级官员、华侨团体负责人,由中国政府各部组成的顾问团,美军司令部嘉利格准将,英国驻河内联络部代表陈文逊,受降部队团以上军官,各国新闻记者共1000多人。会场气氛极为庄严肃穆隆重,仪式开始,由司令部第三处处长杨家杰引导日军第38军团军团长土桥勇逸、第21师团师团长三国直福、驻顺化之第34旅团旅团长服部尚志及其随行参谋久井同城、译员等6人步入礼堂。他们一改当日狰狞面目,“武士道”精神荡然无存,一个个形容枯槁,无精打采,目光呆滞地发愣,面对卢汉上将和马瑛、尹继勋而立,恭恭敬敬的向卢汉上将行鞠躬礼,然后签署投降书,并双手向卢汉呈交降书。接着,久井同城将日军投降部队的各种表册呈卢汉审阅。此时,会场上镁光灯频繁闪亮,投影记者把受降仪式全过程收入镜头,载入史册。

   中国部队入越授降后,法国很不自量,派了亚力山大准将为代表要求参加受降仪式,被卢汉上将断然拒绝。法方即向中国政府活动,行政院外交部允许法军代表参加受降仪式,当亚力山大等10余人进入礼堂时,他们发现会场内只悬挂中、苏、美、英4国国旗,亚力山大便要求悬挂法国国旗,又被卢汉拒绝,法军代表再次碰了钉子,只得灰溜溜地退出会场。

   在受降仪式上,卢汉发表讲话昭告世界,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战争胜利了。并义正辞严地向土桥勇逸发布《方字第一号训令》,大意是:自受降之日起,投降日军集中待命,听侯处理,一切行动听从受降部队命令;投降日军军官不得向下级投降部队发布命令;投降日军必须维护现在武器、器材、装备的完好,按规定期限交出,不得破坏;投降日军必须维护好驻地秩序,不得破坏一切设施。土桥立正听命,连声回答“是!!”卢汉上将发布训令完毕,土桥恭恭敬敬地敬礼,默默退出会场。受降典礼至此结束。

   参加受降仪式的来宾纷纷到方面军司令部祝贺。我方官兵亲眼看到日寇头目俯首投降,感到说不出的欢喜,陶醉于喜庆欢乐之中。

   受降仪式后,首选是解除日军武装,60军解除夫炎、助波、越曾以南,北纬16度线以北之间的日军陆、海、空军及辅助部队之武装,接收在该地区内的军用物资及所设置的机构。接收人员、武器、弹药、马匹,取消日军第38军团番号,改称“越北区日军官兵善后联络部”。日军投降官兵集中于河内、海防、土伦三个区域,称为“日军集中营”;清化以南,16度线以北的日军集中在土伦,由184师负责管理。在集中营中,宣布土桥勇逸等200余人为战犯,予以逮捕,运交广州行营接受制裁。

         1940年日军入侵越南时有80000余人,在投降前减至50000多人。由于日军在我国犯下了滔天罪行,深怕我军报复,在我军受降部队到达之前,有10000多名日本官兵逃到16度线以南向英军投降。空军则大部分飞到英国占领区向英军投降。我们通讯连驻在土伦空军基地,几架灰涂涂的日军飞机停在机场上,我们到飞机上查看,一些仪表已经坏了,飞机大多不堪再用。机场地勤人员懒洋洋地在阴暗的宿里躺着,见我们进去,全体起立,一人向我们敬礼报告后立正站着回答我们的提问。

         19464月,开始遣送日军战俘回国,使用美国登陆艇、运输舰、卫生舰,月初开始至中旬遣送完毕,4月下旬,中国开始从越南撤军。

   三、魏团长“雪中送炭”

       1945923日,乘日本投降之机,法国殖民主义者卷土重来,在越南南方发动了侵略越南的殖民战争。越南共产党领导人民在全国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反对法国殖民主义的革命斗争,武装人民,训练部队,在南方农村开展武装的游击战争。游击队员虽然没有什么武器,但情 绪非常高,我们通讯连驻地是城乡结合部,游击队活动很活跃,他们手持梭标日夜操练,有时夜间干扰得不能入睡。土伦市反法游行示威、罢工、罢市不断,汽笛声一响,工厂停工,商店关门,小商小贩收摊,人山人海的群众举着各种颜色的小旗涌向街头,走向广场。中国驻军生活也受到影响,经常买不到蔬菜和日用品。越南游击队为了得到武器,也制造过对单独行动的中国士兵采用暴力,杀人抢武器的惨案。但中国军队十分大度,没有因此而绝情,从上到下都不同程度的或明或暗的同情、支持游击队。卢汉等高级将领与越南领导人胡志明和其他官员都有过交往。552团团部与越盟(越南独立同盟)土伦市党部是左、右邻。

         552团团长魏瑛参加过台儿庄会战,是位讲义气有正义感的人(他是1946530日潘朔端师长领导184师海城起义的积极支持者和领导人之一),他经常站在阳台上观看土伦市人民反法游行。一天,他看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让卫士叫来特务排长杨英说:“法国佬欺人太甚,越南人赤手空拳,怎么能打得过法国人的洋枪洋炮?我们应该帮他们一把,历史上我们两国也并肩作战,共同抗击过法国殖民主义者的侵略,你到仓库领些枪支弹药送给越盟党”。并当即拿出纸笔给武器库写了个条子。杨排长受命后,找来班长朱金培和两名士兵,于当天从接收日军的武器库里,领出轻机枪若干挺,手提式冲锋枪7支,步枪400余支,子弹10000余发,晚上魏团长亲自带车把武器、弹药送到越盟土伦市党部,在当时,这批武器的“分量”很不轻。魏团长“雪中送炭”,市党部情中赠粮,他们十感谢中国驻军给予越南人民抗法斗争的同情和支持,市党部领导人到552团团部向魏团长表示敬意,并回赠了大米。时过10余年,六十年代初,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胡志明访问中国,到云南省昆明市访问时,巧逢当时昆明市长、入越受降时184师师长潘朔端,胡志明主席还曾深情地提及过此事,并表示感谢。

   四、海防港痛打法军

        19461月初,184师从顺化、土伦地区调防海防市,552团驻市郊建安。海防是越南北部第二大城市和重要门户,当时大约二三十万人口,华侨很多,约有五六万人,还有为数不少的法国和印度侨民,我们连部房东部就是法国侨民,后院是印度侨民。

         36日早6时许,挂着三色旗的法国舰队,不顾中国驻军的警告,强行要求在海防港登陆,并向码头逼进。中国驻军130师鸣枪警告,法军不但不听,还向我军开炮,并击中了我军接收日军的一个弹药库并引起爆炸。早已做好战斗准备的130师立即还击,向敌舰猛烈开火。184师参战部队是师直山炮营和552团。接到战斗命令时,连队刚收早操端起碗正欲吃早饭,战士们立即放下碗,紧急集合轻装出发,仅用一个小时就到达码头投入战斗,我们连迅速架通了团指挥所通往各营的电话。130师与184师参战部队密切配合,击伤敌舰一艘,舰上浓烟滚滚,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争夺救生圈,有的掉到海里,乱成一团。我军乘胜猛打,又重创敌舰一艘。法军遭到惨败,在舰上悬起白旗,一个中将司令官(据说名叫阿巴鲁)带领一名少将和几名参谋人员,换乘小艇打着白旗上岸投降。在中将司令官的再三恳求下,我军于上午9时停止射击。经三小时左右战斗,重创敌舰二艘,毙、伤敌百余人(一说毙、伤500余人、俘敌2000余人)。这场战斗打得很漂亮,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大灭了法国殖民主义者的威风,支援了越南人民的抗法斗争。战斗中还有个小插曲,集中在码头等待遣返的日军战俘也出来观战,有几名日军炮手还摩拳擦掌地到炮兵阵地要求参战。

   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抗法名将刘永福率黑旗军两番阵斩法军主帅,中外震惊,越南王授他为三宣提督、一等义勇男爵。爱国老将冯子材镇南关大败法军,连战皆捷,威振四方。二十世纪四十年代,130师、184师将士再现了当年炎黄子孙雄风。

   战斗打响后,海防市全民动员,同仇敌忾,在市内所有马路上构筑掩体,设置路障,第二天上午,数万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政府官员和群众团体纷纷到参战部队慰问。然而一天以后,法军竟畅通无阻地在海防登陆,法国侵越战争升级。广大中国驻军官兵非常气愤,纷纷请战再次教训法军,把法国军队赶出海防,但上级命令“不干涉”。传言,中国政府与法国达成“谅解”,对此,越南人民和中国驻军官兵十分不满。

   进驻海防市的法军凭借装备上的优势,趾高气扬,经常挑起事端,两国驻军常常发生摩擦。中国驻军官兵憋着一肚子气,实力上又占绝对优势,当然不会让法国人占到半点便宜。一天,两个法国兵闯入552团防区,卫兵向他发出警告,两家伙不但不听,反而去夺卫兵的枪,我卫兵采取自卫,把法军打倒在地,但两个家伙不服气,喘了几口气又爬起来扑向卫兵,接着又“吃”了一阵枪托,再也起不来了。

   法军对日军战俘向中国受降部队官兵敬礼也十分眼红。一次,两个法军与两个日军在街上相遇,法国人怒气冲冲的质问日本人:“你们向中国人敬礼,为什么不向我们法国人敬礼?”日本人说“法军先生,请不要忘了,我们彼此都一样,你有什么资格要我们敬礼?” (二战中法国战败向德国投降)三句话不对头,法军气得如同公牛一样暴跳起来,举手就打,日本人也不示弱,立即还击,经几个回合,法军威风尽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日本人扬长而去,围观人群为“坏人打坏人”而不断鼓掌。

   入越受降,一段往事,直至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历历在目。可叹当时许多战友已作古,悲哉!今特撰此文,一为昭彰往昔,怀悼战友;二为留传后人,叙载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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